第七十章 左膀右臂(第1页)
大晋永嘉六年312七月初一,晴。从新郑仓调拨的五万斛粮食,借用洛阳度支校尉杨宝的船只顺利运抵马渚。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从各支屯田军中抽调的什长以上军官。傍晚日头不甚毒的时候,军官们纷纷下队,带着各自管带的军士开始熟悉队列。彭陵穿着一身皮甲,手抚佩刀,目光炯炯地看着手下五十余人。他敏锐地发现,这支名为黑矟军的部队,似乎和银枪军编制一样,一幢约六百人。河阳三渚总共编成了两幢人。陈公特意下令,筑城之事由洛阳发来的役徒负责,他们不用参与了,吃饱饭后就定期操练,学习战阵厮杀之法。彭陵也跟着一起学了。他的射箭本领还是当上什长后开始学的,技艺真谈不上好,有些愧对他的身份。学到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各队相继解散。军士们乱哄哄地回到了家中,端起香喷喷的饭菜,大快朵颐。彭陵想起了远在鄄城的妻儿,不由得叹了口气。人有了牵挂,心就软了。但有些执念,他从来没变过。他下意识看向洛阳,轻哼一声后,在一处民宅外席地而坐,吃起了粟米饭。队主,吃过蒸饼吗这处民宅的主人正好是他队中军士,出言问道。在鄄城吃过,怎么了我还没吃过。军士一边吃着粟米饭,一边叹道:听闻是用猪膏制成的,那得多香此时习惯,有角的动物如牛羊等,其油称脂,如羊脂。没有角的如猪狗之类,其油称膏,如猪膏、狗皮膏。进而引申出民脂民膏,比喻的就是百姓的油水。有油水的食物,那是真的香。好好习练武艺,熟稔军阵,战阵上再立点功劳,很容易就升上去了,届时吃点猪膏蒸饼,还不简单彭陵放下碗筷,认真地说道:我当年就是在堵阳立功,这才慢慢升到队主。哪天就升任幢主了也说不定。军士恭维道。彭陵摇了摇头,道:除非黑矟军再扩编个几幢,不然很难。原来如此。军士不再问了,低头安心吃饭。他有妻子,外加两个孩儿。妻子方才在茅草屋外就着阳光缝补衣物,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彭陵注意到,此妇人身上穿的是新衣,很明显是用陈公分发下去的禹山坞白麻布制成的。她可能就这一身衣服。有了新衣后,终于不用躲在屋内了。想到此处,彭陵叹了口气,别怪流民爱抢东西,他们是真的穷。更没人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人稍稍对他们好一点,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并且日子越来越好,就会死心塌地。军士的两个小儿还赤着身子乱跑,被母亲喊回来后,大口吃着混合了野菜、树叶的稀粥,一边吃,还一边瞟向父亲碗里厚实的粟米饭。妇人将俩小儿领到屋里去了,免得他们流口水后再闹腾。男人虽然不再筑城了,但一点都不轻松。操练军阵、习练武艺,哪個不大耗亏空那点粟米饭根本不够的。明日不用习练武艺,但辨识金鼓旗号,早些起来,莫要晚了。彭陵吃完后,径自到河边洗碗。不远处站着大群身着明光铠的军士,对他虎视眈眈。军士身后是一处草堂木屋,点着灯,远远便可闻见荏油的独特气味。那是陈公的居所,至夜还在批阅表章彭陵悄然离开,站在河边,静静聆听着哗哗的水声。脚前方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不错的菜畦,长出了绿莹莹的胡瓜,看着非常不错。菜畦旁搭了几个架子,不知道准备种什么。马渚不大,没什么秘密。彭陵经常看见陈公在菜畦内忙活,那几个架子也是他亲手搭的,笑称瓜豆熟了之后,请大家一起吃。没有架子的将官真好,让人觉得亲切。回到自己的住所后,里面全是呼噜声和臭脚丫子味。彭陵取下挂在墙上的环首刀,出了茅屋,在夜色间一下下习练着。战场之上没什么花巧,比的就是这千锤百炼的一击。技艺一线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别。高手较技,立分生死,绝不是虚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对彭陵而言,一切似乎都很充实。他每天都和队中的军士待在一起,银枪军会派出一些老兵教授他们技艺以及战场上活命的小窍门。每隔两三天,他总能见到陈公一次。他在各个沙洲之间巡视着,时而监督筑城,时而亲自训练军士,时而批阅公函,时而种菜喂羊。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惊为天人的武艺。每个人都能听到他充满自信的声音。河阳三渚的每个角落里,渐渐流传着他的一桩桩光荣往事。野马冈之战破石勒、大阳之战破王桑、高平之战破靳准,让人惊叹不已,很多事迹就连彭陵都是第一次听说。偶尔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他,看样子三十左右——有人说年近四旬了——这个时候陈公会乘船离开。彭陵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气指使的神态,目光偶尔扫过他们时,像在看蝼蚁一般,让人很是恼火。你这般高贵,不还要服侍陈公装什么装这女人六月来了两次,七月初来了一次,眼下八月初了,却始终没来,整整消失了一个月。八月初三,洛阳送来了十万斛军粮,比原本计划晚了将近半个月。这个穷鬼朝廷!八月初四,又送来了一批器械。第一眼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长矛时,彭陵就喜欢上了。真正的黑矟,可比之前数月习练用的木矛强多了。这个朝廷还是有点用处的!当天陈公就组织了一次会操。整整一千二百人矗立在烈日下,高亢的嗓门响彻三渚,草人几乎被他们刺烂了。不过在与银枪军讲武时,他们稀里哗啦地败下了阵来,让人有些窝火。吃瓜了,吃瓜了!军士们搬来了一筐筐新摘的胡瓜,还有一批黄澄澄的甜瓜,似乎是从其他地方运来的。众人一看,顿时咽起了口水。邵勋拿着刀,轻轻切着甜瓜,道:这是今日从高渚采摘的甜瓜。沙壤肥沃,甜瓜好吃得很,人人有份,按队领取。谢陈公。每个领到的人都千恩万谢。不仅仅因为这次的甜瓜,还有他们家庭生活的极大改善。分完瓜后,邵勋没有吃,而是背着手,在草地上走着。整整一千二百人鸦雀无声,场中只剩下咀嚼的声音。他走到哪处,吃瓜的军士甚至会下意识停下来,待他走过后再小心翼翼地吃着。昔年洛阳变乱,我屯兵太极殿前,不过六百人而已。邵勋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得很远:而今银枪左营便有六千之众,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何也没人说话。斩敌首级者,得粮帛赏赐。立功升官者,有禄田粮米可领,队主便有五十亩。战死伤残者,自有钱帛抚恤。其家人年给二十斛粮豆,直领十年。这便是银枪军,吾之左膀。河阳三城,殊为紧要,于此拒敌,可将贼众阻于大河以北,尔等家人亦可安心种地。河北遮马堤一带,已立起贼营,其众不少,其势猖獗,随时可能南犯。银枪军不会久驻河阳,早晚需要尔等顶上去。在我看来,黑矟军就是我的右臂,将匈奴牢牢钉在河北岸的右臂铁拳。吾有左膀右臂,天下之事何忧也富贵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前程也会有的,只需奋勇厮杀,尔等宜勉之。彭陵听得心下激动。原来,黑矟军这么重要不枉自己日夜苦练了。陈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信。银枪军将士对他的爱戴不是假的,他就是那样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大灾之年,减其他人的口粮,都没有亏待过银枪军将士。大晋朝的武人何时有过这么舒爽的日子何时被当作人看待过三日后习练偃月阵,尔等用点心。邵勋说完后,拍了拍手。蔡承立刻上前。明后天组织人手去池子里捞鱼。养了数月的羊,一并宰了吧。儿郎们操练辛苦,不能亏待了。遵命。蔡承大声应道,随后又带着亲兵对众人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不出意外,热烈的欢呼声瞬间响起。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二里外的高渚、陶渚都听到了。或许,就连北岸的匈奴人都听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