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打就打(第1页)
涡水河面上,船只一艘接一艘,望不到头。船只吃水很深,几乎压到了船帮上,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淮南、江南运来的粟、稻、豆及少量小麦。每艘船的甲板上站着十余名运兵、船工。运兵们绝大部分没有着甲,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有皮甲,另有少量铁甲——河面上作战,着甲真的很不方便,也非常危险。陈颜骑着马儿在岸上行走,身后跟着千余运兵,拉着部分辎重车辆。已经地近阳夏了,再往西北,就将进入陈留国扶沟县境。陈颜在河上,但并非一无所知。五月初了,匈奴已经南下十天。在这十天的时间内,荥阳那一片还没太多动静,但兖州却闹腾得很厉害。尤其是濮阳、陈留一带,骑兵汹涌南下,边放牧,边劫掠。大群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将抢到的钱粮、拉走的丁壮押走,整个兖州一片大乱。大乱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前方已是阳夏县的一个码头,粗粗围起的营寨外,数千百姓聚在那里,哭喊哀求给他们一点粮食。在看到船只过来后,更是群情骚动,高声叫喊起来。活公卿,不活百姓么求求你了,给我一口吃食,做什么都行。快放粮啊!码头营寨内驻扎了一千多人,都是被陈侯动员起来的世家部曲。他们站在寨墙上,冷冷看着这些流民。如果是本地人,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兴许还能施舍几口粮食。但外地人么,怎么可能他们自己的粮食都很紧张!第一艘船只靠岸了。纤夫找了个地方,稍事休整。后面的河段用不着他们负责了,那是别人的地盘,贸然过界,可能会被打。有运兵打了水,直接在甲板上生火做饭。半晌之后,饭香四溢,惹得岸上的饥民愈发骚动不休。抢粮啊!有人发一声喊,朝河边冲去。纤夫们吓得一哄而散。放箭!有运兵军官下令。嗖!嗖!箭矢从船上飞了出去。一开始稀稀落落,慢慢开始密集起来。冲向漕船的流民直接被扫倒在地,剩下的连滚带爬,逃向远处。陈颜手下的运兵结成了一個半圆阵。他们倒是操练过,有些人还参加过平定石冰之乱的战斗,但大多数人没打过什么仗,经验欠缺,非常紧张。在看到流民冲过来时,甚至有人大叫出声,直接被军官一刀斩了。好在流民也不是什么强兵,又男女老幼夹杂,被射了一通箭矢后,就吓得溃散了。陈颜推开几名运兵,策马上前。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叹息两声,哀生民之多艰。这些人八成以前不是流民,至少也是聚居成坞之辈。之所以混到食不果腹,扶老携幼南下的地步,原因不难猜:被匈奴劫掠了,被迫南下乞讨。小坞堡、小聚落是最危险的。他们没有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能力,遇到大军攻来,没有一点办法。但他也就是叹息两声罢了。如今到处都缺粮,给了流民吃的,军队就吃不饱,居民更要饿死不少人。其实方才流民们呼喊的话他也听到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家的质问没有错。救公卿,不救百姓么但陈颜接到的命令就是把粮食运回洛阳,他不敢擅自放粮赈济百姓,也不想这么做。去年大旱的负面影响到今年才算显现出威力。在消耗了一整年的存粮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粮食的宝贵,尽可能把在手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往外放。流民们抵挡不住王弥、石勒,交出了大半粮食,就注定要死了。没人会救他们,因为没人能变出粮食。在阳夏休整一天后,新一批纤夫到来,船队继续前行,沿着睢阳渠北上,经扶沟抵达了浚仪,入驻水寨。浚仪是水陆转运枢纽,有巨大的仓城,还有司州度支校尉杨宝的运兵。陈颜注意到,浚仪仓城内的存粮已经见底了,大概都被运去洛阳了吧。他押运的这批粮食抵达后,能稍稍补充一下库存。但这些存粮也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杨宝的人用船运走,经荥阳入大河,再入伊水,逆流而上输送进洛阳太仓。这一路,危险重重。匈奴人确实不便攻击河面上的船只,但他们可以打纤夫。一旦得手,粮食便会淤积在浚仪和敖仓,依然无法进入洛阳。兵危战凶,诚不欺我!不知道此番要如何应付了。卸下粮食后,陈颜便带着船队返回了。一路之上,饿殍随处可见。更可怕的是,蝗虫似乎多了起来……濮阳白马县境内,大胡石勒已经过河了。最近他与司马越的部队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准确地说,六场规模不大的战斗,赢了其中四场。输的两场都是骑兵没能及时配合,导致步军战败,这让他有些警惕:短短一年半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练出一支精锐步兵。总体而言,他对司马越手里那几万人的战斗力还是认可的,但他有很多办法玩死这些人。大王。都督。大将军。大……大胡。听到最后一声称呼时,石勒瞪了此人一眼,不过没追究,而是说道:楚王、曲阳王又派人来催促了,尔等觉得该怎么办都督,拖一下吧。桃豹直接说道:司马越抱恙在身,军众又以步军为主,而今但龟缩城池,放弃乡里,正合我等好好抢一把。抢完了粮食,把嗷嗷待哺的人扔给司马越、邵勋,让他们坐视百姓饿死,承担恶名,岂不美哉过了!石勒点评了几句,但没直接否决桃豹的提议。桃豹是有点小聪明、小智谋的,他说的这些,也是他们这个团体在大河两岸一直做的。只不过没桃豹说得这么狠罢了,多多少少还会留一些粮食,令百姓安心耕作。一次抢光了,固然所得更多,但明年呢日子还过不过了克制,懂得克制的人,才有资格品尝最后的胜利。孟孙,你说说这场仗该怎么打石勒看向张宾,说道。刁膺、张敬悄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些许的焦虑。最近几个月,张宾张孟孙受到的关注明显多了起来,虽然还不如担任左右长史的他们两个,但势头很不对,让人忧心。敢问大将军,王侍中在做什么张宾问道。石勒若有所悟。王弥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主动去捋邵贼的虎须。事实上,他的兵比晋国部队还要烂,至少人家没年年组建。酸枣之战,躲在营垒里,最后不支溃退,死者三千余。作为进攻方的司马越,也就死了差不多这个数,其实算是赢了。王弥也在劫掠。石勒说道。仆再问一句,若大将军筹集完粮草军资,举众向西,以骑二万、步军六万,总计八万兵攻邵勋两万步兵,阵列野战,能不能赢张宾又问。石勒有些迟疑。八万步骑,真正能对付邵贼的,不过就是那两万骑兵罢了。整训了一年多的步兵,打打其他人就算了,可若对上银枪军,多半不行。这不是人多就可以的。兵法上说得很清楚,人一多,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人家几千精锐,就盯着你一个阵打,接触面就那么大,六万步军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机会接敌,稀里糊涂被人凿穿而带崩,也不是不可能。或许能赢。石勒看着张宾的眼睛,说道。大将军自己都没把握,何必大言呢张宾说道:邵贼骑军太少,这是他最大的劣势。既如此,就不要和他阵列野战了。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邵贼追不上,只能徒唤奈何。石勒不置可否,旋又问道:若楚王遣人来催,怎么办楚王在扫荡河内残敌,一时半会未必能南下。张宾毫不犹豫地说道:先拖一拖,直到实在拖不下去再说。石勒一听甚是有理。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脑子得多有病才主动找邵贼决战啊,连王弥那个傻货都知道避着荥阳走。让我吃一次亏,是你厉害。让我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那是我愚蠢。野马冈之战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避实就虚、声东击西、迂回包抄这种事情,才是他该做的。桃豹。石勒很快做出了决定,立刻开始发号施令。仆在。你领骑三千、步军万人,自济阴南下,掠梁国。遵命。夔安。仆在。你领骑五千、步军一万五千,自陈留南下,掠陈郡。遵命。支雄。仆在。伱领骑两千、步军万人,掠颍川、襄城。遵命。记住,还是老规矩。石勒提醒道:留足回程粮草。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筹集到粮草就多留一会,筹集不到就及早回来。斥候散开点,四处打探消息,不得懈怠。骑兵不要分开使用,但驱杀晋军骑卒,拦截其信使、斥候,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明白了吗遵命。三人齐声应道。张宾默默看着,心中暗暗点头。经历了噩梦般的野马冈大败后,大胡终于知道该怎么打仗了。可能还不是很熟练,不是很明晰,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这一条是记住了,运用得很好。人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