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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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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苦海行(2)(第1页)

张行和李定两个聪明人都想不到主意,白有思人根本见不到,秦宝也只能带着某种惴惴不安继续观察局势发展。而接下来,事情果然越来越偏颇与激烈起来。没有人可以抵挡圣人一怒,或者说,所有人都和张李二人一样,晓得圣人一怒的代价,而所有人又都不想让自己成为代价——这就导致了在寻查谣言源头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出现刑掠过度,以及随后理所当然的攀咬、诬陷。必然的,也免不了一些北衙公公们自以为是的格外上心——他们还真以为谣言是针对自己这些人呢。一时间,整个西巡队伍人人自危,不知道多少人被革职查办,又有多少宫人、侍卫、士卒被开革,甚至下狱、处死。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靖安台这张皮来隔绝北衙的张行,也因为"传谣"被一些公公们"奉圣谕"传讯过,却反而因为牛督公在当时现场的出现与呵斥意外逃过一劫。只能说,这么一比的话,牛督公的格局也就出来了。庞大的队伍停在了骊山脚下,距离大兴不过数十里,却丝毫不得寸进,已经提前进入大兴做迎驾准备的南衙相公与关中旳留守、总管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匆匆派出司马长缨相公和虞常基相公来问,却得到了圣人不留余地的表态——这件事情不查清除,他绝不动身,就在骊山等着了。众人彻底无奈,而谣言排查工作的力度也越来越严厉,范围也越来越大。又过三五日,六月未到,便已经有五七十条人命了,而且还都一起悬尸示众于骊山脚下……夏日高温,尸体挂上去,立即便有苍蝇铺上,一两日臭味就显露出来。这还只是西巡队伍内部,而按照部分口供招认,他们完全是在什么地方采买,什么地方与地方官喝酒时听到的谣言,可想而知,在刑部的压力下,地方上怕是也正在追索不停,然后大兴刑狱了。到了这个时候,张行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决心祸水西引了——毕竟,这已经不是一个案件,而是一场政治风波了。"三郎好兴致。"天气炎热,兵部员外郎王代积进入骊山后山行宫边缘的一处屋子的时候,早已经满头大汗,身上衣服也全都是湿的,而看到屋内桌案上的简单酒菜后,更是稍显惊讶。"如何弄到酒菜又如何找的这般清净好地方""托了小周。"张行起身都不起身,只是坐在那里举起酒壶来,先行斟起了酒,却居然是血红之色,俨然是少见的葡萄酒。"他父亲有个多年的旧部,在中垒军做左翼第二鹰扬郎将,这里是那人驻地……"王代积自然知道周行范的根底,只点一点头,复又回头去看门外,却发现请他来的秦宝直接留在了外面未曾入内,小周更是没有影子,内里晓得对方有话说,便也干脆上前落座。随即,张三郎那边放下酒壶,王代积又直接去饮葡萄酒,却不料酒入喉肠,居然是冰镇的红葡萄酒,登时沁入心脾,然后当场不顾形象,叫了声好。对面的张行笑了一笑,复又给对方斟上,而王代积也毫不客气,立即捧来再饮。如是再三、再四,也不知道饮了到底几杯,黄胡子都沾嘚一片红色,王员外郎这才稍微停下,继而长呼了一口闷热之气出来。张行终于也腾下手来笑着开口:"九哥这算是久旱逢甘霖吗我这个内务及时雨到底也算胜过你这个军务及时雨一番了。""三郎,你若这般说,我可不认。"王代积捏着冰冷的酒杯,摇头得意以对。"眼下你能清闲,我却这般忙碌,是因为北衙的公公们带着怨气在整治军中,要请托的都是上五军的军中豪杰……你便是想忙,也忙不到外面军中来。"张行也端起酒杯,却又似笑非笑。"三郎,有话便说。"王代积见状,心知有异,便匆匆夹了一筷子菜蔬,然后赶紧催促。"有几个事情想请教一下王九哥。"张行终于微微敛容,放下了酒杯。"咱们一个个来,不急……你说,这個谣言案子到底该怎么结""能怎么结"王代积闻言也是略显郁闷。"这种谣言,难道能真找到确切源头出来找出来大家也不敢信他是第一个吧无外乎是要查,是要杀,是要让圣人出这么一口恶气……什么时候杀的圣人舒坦了,查的圣人觉得可以了,案子方才能结……你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兄弟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张行点点头:"不过还是想问问,王兄在外头,可对此事有些真切头绪""真没有。"王代积摇头道。"现在只能确定关中这边很可能是圣驾入潼关后才大肆传开,大约发迹于华阴到郑县之间……但真不好说,因为有好几个地方官报来的文书都说,潼关之东,似乎也有这个谣言,彼处地方官已经加紧查问了。"心中叹了一声,但面上张行并不置可否,而是从容换了个问题:"九哥这些日子这般辛苦,得了几分好处"王代积赶紧饮了一杯,然后抖着黄胡子干笑:"三郎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如何……如何计量好处""也是。"张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无外乎是出身低微,又没有修为,只好尽量结交豪杰,为将来做事升官铺路……怎么能计量好处呢"王代积本能便想否认,但他如何不知道,对方素来与自己一般行事,绝无嘲讽之意,而且此番专门叫到后山偏僻房屋饮酒,私下相会,必然是有真正利害的话要说。所以,想了一想,这位兵部员外郎也只是执筷一哂:"三郎还有别的要问吗""有。"张行复又给对方斟了一杯,继续来问。"我想问一问王兄,你觉得当今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王代积终于一怔,然后立即放下筷子,肃然以对:"圣人自然是圣人,三辉四御之下,地上至尊!否则何以称圣人""说得好!"张行陡然失笑,然后拍案而对。"要的就是九哥这句话。"王代积还以为对方是要找自己发泄不满,吐槽圣人呢,此时闻言也是诧异,但一想到对方毕竟是东都闻名的张三郎,上可拒曹皇叔,中可恃倚天剑,下也交游阔绰,广识豪杰,无论在锦衣巡骑还是伏龙卫,都能经营妥当,外面还有淮右盟做招手……甚至还敢拼命……这等人物,自己素来觉得后生可畏,今日又如何会那般愚蠢,轻易在自己面前露了可做把柄的真心一念至此,这位素来闻名的兵部员外郎,反而小心翼翼起来:"三郎,你到底要问什么""别急,让我一个个问下去。"张行收起笑意,面无表情,继续来问。"既然王九哥这般尊崇圣人,那我问一句多余的……你卡在兵部法部员外郎这个从五品的位置已经数年了,距离登堂入室的正五品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没有跨过去,心中可曾厌倦而看到张含张相公五日三升,直达人臣之极,又可曾艳羡"老子当然厌倦!老子当然艳羡!王代积心中无语,但他到底存着小心,所以看了看对方面色,心中虽然百转,口头上却丝毫不漏:"张三郎不要打哑谜,你到底什么意思""假如说,现如今有个机会,让王九哥顺从了圣人的心意,替圣人出了这口恶气,你愿不愿意仿效张含相公那般冒着得罪同僚的风险来做"张行也不再一意遮掩。"以此换的仕途一跃"王代积没有吭声。"或者换句话说,南衙与圣人那场争斗之后,局势已经很清楚了,结交再多豪杰,博再多的名,都没有让圣人开心来的有用,那让你弃了以往结交豪杰走下层路线,一意逢迎最上头的圣人,以换取仕途,你愿意吗"张行等了一下,看对方没开口,干脆说的更加露骨。"你若说愿意,咱们就继续往下说,你若说不愿意,就当我张三今日昏了头,咱们只是来吃闲酒。"对面的兵部员外郎面色抽动了一下,勉力正色来叹:"张三郎想多了……为人臣者,伺候好圣人,乃是本分,而结交伙伴,认识豪杰,乃是为人热肠……这上下并不冲突。"张行也装模作样起来:"我就知道王九哥是个痛快的,但是可惜,我只是一问罢了……并没有什么十足把握的好事来让王九哥替圣人分忧,然后就此登堂入室,如鱼入海。""天底下要有十足把握能让一个出身寒门的官员一跃而登堂入室,那就奇了怪了,否则我何必蹉跎了这么多年便是李定,那般出身,不也卡在这里许多年吗"王代积当场也笑。"三郎,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大方说来……你看此地,除了你我之外别无二人,出你嘴,入我耳,便是大逆不道的言语,我都没法上告的。"好嘛,刚刚正色对圣人表忠心的难道不是他"那好。"张行心中摇了摇头,面上恳切来对。"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看王九哥有没有这个胆略罢了……王九哥还记得之前张文达尚书死前,刑部大狱被劫一事吗""自然记得。"王代积心中已经有些着急起来,却还是强作镇定。"彼时跟此时何其类似啊"张行喟然叹道。"圣人也是大怒,也是追索全城……然而,具体到我们这些靖安台底下,谁也都知道,只说各自负责的那一两个坊市,搜到逃犯的可能太小,反而徒劳要因为封坊饿馁人命,但上头就是要你大索全城,就是要你封锁坊市,卖辛苦、卖狠劲出来……王九哥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应对的吗""怎么应对的"王代积诚恳来问。"我给当时还是巡检的我家白大小姐讲,上头反正是要看你辛苦,让你使出狠劲来交差,既如此,与其长期封锁坊市,饿死无辜,反倒不如狠下心来,专挑坊内的强人,狠狠杀上一批!"张行失笑以对。"杀个血流成河,杀个尸骨累累,上头满意,下头免祸,中间还能发财……""你是说……"王代积心中微动,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一时没有弄透彻。"是要……""我是说……"张行端起面前早已经变热的酒,送到嘴边却居然冒了寒气,一饮而尽后,微微冷笑起来。"这个谣言怎么来的,咱们心知肚明,晓得是注定找不到真犯人,只是要杀人流血让圣人消气而已……而与其就这般拷掠下去,让宫人与军中士卒,乃至于沿途无辜去流这个血,为什么不让贵人流血呢""贵人……"王代积本能觉得荒唐。"贵人是那么好流血的吗""贵人的血当然不要流。"张行放下酒杯,面无表情,有一说一。"但贵人的血流出来,一来更容易让圣人消气,因为在圣人那里,一斤贵人的血,恐怕要胜过十条草民或巡场士卒的命;二来,你想过没有,圣人本心更想看到谁流血"王代积沉默片刻,缓缓反问:"你难道觉得圣人本心更想看到贵人流血""必然如此。"张三郎按着桌面斩钉截铁。"为什么"王九郎捏着黄胡子追问不及,他是真的疑惑。"因为在圣人眼里,寻常士卒、寻常百姓其实连草芥都不如……那敢问,如今圣人既然想要看人流血,又如何会在意草芥的事情"张行平静反问。"草芥割了头,于圣人而言,也不过是青草汁液,是也不是有时候,轻视到了极致,反而能规避一些专门的恶意。"王代积居然无法反驳。思索片刻,其人依旧踌躇:"话虽如此,可贵人的血委实不是那么好流的,万一不成,便是要赔上性命的。""这就要问一问圣人,是不是早就想看一些人流血了"张行语气幽幽飘忽。"九哥""哎。"开始胡思乱想的王代积茫然做答。"我不懂军事和人事,但圣人此次西行,是不是有心要大举更换关中、陇西诸总管"张行认真来问。"甚至有传闻说,圣人准备直接撤除关中诸总管州"总管州,是历史遗留产物,通俗点说,就是战略要地,设一总管,实际上控制多个州郡,军财一把抓,方便战略应对。而在大魏铲除了周边八成以上的敌人后,除了东海沿线的几个总管州外,其余的三十多个总管州,实际上相当于州郡更上层,然后直属于中央的一级军政机构。算是典型的历史遗留问题。"是。"王代积醒悟过来,立即做答。"圣人此意,人尽皆知……而且我不瞒你,兵部那里私下讨论过许多次,都觉得圣人此番西巡,怕是不止要撤除关中诸总管州,甚至有心连河东、荆襄、巴蜀等周边总管州一并收拢。""你觉得能成吗"张行认真追问。"应该能行。"王代积坦然以对。"朝廷这几年便是再波折,可毕竟是刚刚一统的局面……"张行点头,虽然跟今日议题无关,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王朝、帝国,亡国之前,一定会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蒙住统治阶层的眼睛,让他们忽视掉一些问题。放在大魏这里,按照张行的看法,现如今最大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东齐、南陈故地的老百姓受到了苛刻的赋税盘剥,以至于整个帝国的根基,也就是老百姓全都挣扎在生死线上,使得整个国家从上往下看貌似强盛无比,但最下面的根基却一直在紧绷,根本禁不止摇晃。然而,可能是因为之前几百年间,主要还是门阀、豪强、军头客观上引导了历史进程,统治阶层偏偏就没有人愿意正视这个最严肃的问题。他们眼里有门阀,有豪强,有外患,有神仙,唯独没有好像水一样听话的底层老百姓。水晃一晃怎么了还能把船给晃沉了不成与此同时,表面的大一统趋势,也让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帝国,这个王朝,跟之前的那些割据政权不一样。几百年的分裂和战争,使得人心思定,除非是被逼无奈,委实没人愿意去造反。所以,圣人可着劲的折腾,总觉得不会有事,总觉得不会逼人太甚。下面的人觉得有点疼,但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大魏这个朝阳初升一片红的局面,断然不会轻易崩塌,还是忍一忍为好。回到眼前,便是张行也不觉得,圣人此番来撤总管州,不管有多大波折,本身是不会有实质阻力的。但是反过来说,这种类似于撤藩的事情,而且还是在关中这种地方撤藩,也肯定会有波折就是了。"那会有波折吗"心中胡思乱想,不耽误张行问了一个自己早有答案的问题。"必然会有的。"王代积似乎是醒悟到什么,语气也变得幽幽起来。"都是几辈子的总管,还个个是皇亲国戚,生下来就是上柱国领总管的嫡子,自己也按部就班做了上柱国和总管,自然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有时候吧,你真心觉得,贵人和贵人之间的差距,像是一条龙跟一只驴子之间差距一般……张三郎,我懂你的意思了,咱们联手,你内我外,这个事情做得!"张行微笑不语。"什么意思"王代积略显不接。"我内、王九哥外,但最后王九哥自己来上书,我不露面。"张行坦诚做答。"那我必须要问一句。"王代积沉默片刻,拢手来看对方。"既如此,这种主意,你为何还要出或者反过来说,既然出了主意,为何不自己来做,反而来找我""我说了九哥不要笑我。"张行犹豫片刻,诚恳来对。"自然。""我出身北地,年幼时是真的务过农下过地的,连寒门都不算,所以心里素来偏激,觉得天上下雹子的时候,与其让最底下的人挨,不如让最上面的贵人来挨。"张行有一说一。"至于为什么不自己来做,说起来就一个词,矫情……我虽然出了主意,起了恶念,但到底还是觉得,这是在嫁祸无辜……那些贵人,有一个算一个,在别处都是死有余辜,但具体这个谣言,恐怕真没有证据说是他们派人传播的。所以,若是我亲自做了,白常检和你们兵部李定这几个出身高些的至交,怕是都要另眼看我了。我只是看骊山下山路旁尸首越来越多,心里忍不住而已。"王代积点点头,然后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也非常懂得前一个道理,而且后一个理由也跟他之前对张三郎的认识是符合的——聪明、有勇气、敢拼命,但还是有些年轻人的幼稚之处。怎么说呢,可以理解。而且到了这一步,对方其实已经比之前还要更成熟一点了,最起码已经迈出实质一步,再过几年,再于官场上蹉跎或者打磨几年,就会跟自己一样,变得毫无任何心理负担了。"那好,我自然信三郎,只是明人不说暗话。"王代积点了点桌子,从容来问。"三郎,你等了这么久,冷眼旁观了这么久,应该有个合适的人选吧""未必要确切人选。"张行喟然答道。"但我觉得,只要穆国公领雍州总管曹成在你的汇报文书内,圣人一定乐于相信。""也是。"王代积想了一想,居然觉得无话可说。"圣人想除掉这最后一个领兵的堂弟许久了……咱们也只是帮忙抽一鞭子车马……既救了许多无辜不说,我估计以曹成皇亲贵胄之身,说不得连流血都不用……这么一想,倒是一番大功德了,只是要苦一苦贵人们。"说到最后,王九郎忍不住得意的拈起了胡子,倒是张行,此时沉默无声,不再言语——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但今日后,未免更加不是一个好人了。但应该会有效,会少流血。PS: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