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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斗而不破(第1页)

    入陈之后,邵勋便住了下来,亲自料理政务。把流民转化为国人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一部分军队被派了出去,以李重、金三、王雀儿为将,各领数千兵,征讨四处动乱的流民。现在介入干预,时机刚刚好。若再等一两个月,小股流民聚集为大股流民,几千人汇聚为几万人,他们就有了攻占州郡,杀二千石郡吏的能力,到时候就要多费不少手脚。天使出洛阳之后,一路向东,过成皋,入荥阳。太守裴纯身上发生了医学奇迹,卧床多日的他一跃而起,拼了老命招待以度支尚书王玄为首的使者。大灾之年,见不到什么酒了,但裴纯咬牙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陈酿,和王玄他们一连喝了半个月。然后又是介绍景点,又是带着他们逛青楼,生生将这帮人拖到了六月下旬才离开。到浚仪后,迟迟等不到船。度支校尉杨宝也看不见人影,一会说他去洛阳了,一会说他在敖仓,一会说他在官渡,没个准。七月初,王玄决定乘车南下。杨宝忽然出现了,提及豫州流民作乱,道路不靖,且等個三五日,便能找到船南下。七月初三,王玄在浚仪县水寨外一艘艘数着开过来的船只,总共三十二艘,装载了超过十五万斛粮食。差不多少了一半!见得此情状,即便父亲与陈侯一贯合作愉快,他也坐不住了。他是度支尚书!洛阳军民若吃不上饭,埋怨的可是他。于是找到杨宝,好一番威逼利诱,最终于七月初五乘船南下,前往陈县。但在抵达陈县后,又被北上的豫州刺史卢志接走,整整十天后才脱身。当他终于见到邵勋时,已经是七月二十三日了。眉子,你看这豆苗长得多好。正在田间锄草的邵勋指着一望无际的豆田,笑道。王玄突然间平静了下来。他一边与邵勋寒暄,一边静静观察。陈侯的笑意看样子是真诚的,他是真心为这些破土而出的豆子感到高兴。豆子其实已经长出来一大截了,南风轻吹之下,随风摇摆,像是在快乐地歌唱着什么。《汜胜之书》里提到要中耕。今年闹蝗灾,但没闹旱灾,雨水充足,灌溉充分,随着豆子不断生长,诸般杂草也疯长起来,似是要拼命追回蝗灾中的损失。因此,中耕翻土、锄草是非常必要的。田间地头,不光陈侯在锄草,流民们——不,或许已经不能称呼他们为流民了,他们显然已经定居下来,并且不存在于朝廷的户籍黄册上——同样挥汗如雨,辛苦地劳作着。他们是如此之用心,以至于每一颗杂草都不放过,仿佛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般。饿过肚子的人是真的不一样,他们一点都不想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无法接受再回到那样的绝境之中。对于把他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陈侯,可想而知是什么态度。王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君侯治豆乎治国乎治国在于治民。民如此豆,需得小心呵护。纵要食豆,也得先让豆长好了、长大了,且越多越好。邵勋将锄头扔给了唐剑,擦了擦汗,道:去那边说话。二人来到了睢阳渠畔。其时正值盛夏,暑热难耐,睢阳渠中已经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了。说是玩耍也不对,事实上他们正在用各种工具捞浮萍。浮萍可以喂鸡鸭,人也可以吃——每天的口粮都是有数的,还要锄草翻土,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食物。浮萍也是有数的,捞着捞着就没了。孩子们索性纵身跃入河中,戏水畅玩。稚童戏水,颇有几分意趣。王玄看着那些在水中忽上忽下,偶尔摸出一枚河蚌的小儿,赞道:若有精于书画之人在此,或可将其画下。眉子,你见过蒸笼里的稚童吗邵勋问道。王玄愕然。邵勋淡淡一笑,指着那些小儿,说道:若我晚出手十天半月,说不定他们已在蒸笼之内,供人果腹。王玄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说陈侯做得对,那不是鼓励他扣漕船么说他做得不对,那不是坐视这些孩童被人吃掉吗他终究没有父亲那般深厚的功力。于是,他只能转移话题,直奔核心:君侯收拢多少流民了一万八千余户。邵勋说道。君侯何时收手王玄绷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时日又扣了十五万斛粮,再这般下去,朝中怕是弹压不住了。君侯当知,天子震怒,至今没降旨问罪,全靠家父及庾侍中居中转圜。可君侯若一意孤行,继续这般,此事恐难善了。邵勋不答,指着对面的一块空地,道:此为六月下旬种的赤豆,只能勉强在下雪前收获。那一片更晚,七月初种的绿豆。为何如此之晚人收拢过来时就晚。邵勋说道:银枪军在南顿、新蔡、汝南追袭李洪,贼子狡诈,打仗没几分本事,逃窜的能耐一流。牙门军至梁国,虽迭破乱民,但抓人却费了不少手脚。这个月还会有人过来,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种些什么。或许,只能弄点芜菁种一种了吧,好歹冬天还能挖着吃。邵勋像个老农民一样,把他的规划都讲明白了。王玄读过《汜胜之书》,对什么季节安排什么农作物种植,间种什么、轮种什么,各有什么好处略知一二,但自问还是没有邵勋清楚——这些农业知识,看似粗浅,但没读过书的人真不懂,这也是世家子弟的优势,而且常年种地的老农民也不一定清楚,因为他们自身的农业技术未必有多高。君侯是铁了心要拦截漕粮了吗王玄决定不再被邵勋牵着鼻子走,单刀直入问道。眉子,识得此人否邵勋答非所问,指着睢阳渠对岸一位正在田间行走的老者,问道。那不是羊景期么王玄定睛一看,吓了一跳。羊景期名羊鉴,字景期。其父羊济,曾当过护匈奴中郎将,已逝。兄羊炜,曾当过太仆,兖、徐二州刺史,已逝。羊鉴就是羊冏之说的羊氏俊异。邵勋以为是优秀年轻子弟呢,结果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不过他身边确实跟着几个年轻世家子弟,外加数十名有管理经验的羊氏家仆、远支成员——老实说,邵勋还是很感动的,这样抽调中坚骨干,羊氏本家的生产管理都会受影响吧羊鉴还有个身份,他是王敦的舅舅,比王敦大不了几岁……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更别说邻郡的士族了——琅琊国就在泰山郡的东南方。羊鉴身边的士族子弟中,就有琅琊诸葛氏的成员,这两个家族同样联姻过。诸葛氏的诸葛恢就已经举家南渡。作为司马睿的国人,他出任幕府主簿天经地义,现在则是江宁县令,非常受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邵勋笑问道。稍会再去。王玄摇了摇头,又问道:景期公已来豫州任职卢豫州已表羊景期为陈郡丞。景期公有大才,君侯用他是用对了。邵勋哂笑一声,没说什么。羊鉴的才具也就一般,但他带来的人却颇有处理庶务的经验,这些人才是真的有才——或许没经天纬地的大才,但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十分老练,经验也很丰富。他现在就需要这些螺丝钉,需求量极大。君侯——王玄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邵勋绕晕了,于是再度说回方才的话题:下一批漕船八月上旬北上,君侯且莫再拦了。邵勋叹了口气,问道:眉子知道平阳的消息吗刘元海病重王玄问道。邵勋点了点头,道: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但大概没多少时日了吧。不然刘聪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赶回去。刘元海一死,你觉得新君会不会打洛阳王玄一怔。他隐约听出来了,陈侯这是在讲条件了。一旦匈奴再攻洛阳,你们要不要用我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听他问道:陈侯觉得,匈奴很快就会来吗或许吧。邵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眉子,即便是做买卖的武就要抓我治罪吗若明年来呢明年的日子不过了我看你才是商徒!王玄暗暗吐槽一句,但也不得不承认,陈侯说的话有道理。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当下的局势看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长期的。匈奴今年不来,明年也要来,确实不能太过短视。若真拿陈侯治罪,他心灰意冷之下,直接躲在洛南三关后面,坐看洛阳陷落,那就是朝堂诸公自作孽了。其实,这也是父亲私下里说过的事情——王玄犹记得,父亲提及陈侯拿捏他和朝廷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当时二妹也是叹息连连,就大妹在那傻乐。放心。邵勋搂着王玄的肩膀,低声说道:劫掠漕船的贼人,已被我击破。几个贼首还关在狱中,过几日便将其解送洛阳,枭首示众。这……王玄有些惊讶。陈侯这是在给朝廷台阶下那漕运之事……王玄问道。不会再出事了。邵勋拍胸脯保证道。他知道,下一批可能无法再大规模拦截了。或许可以用运输损耗、贼人掳掠等借口少少揩一点油,但大部分还是要安全送到洛阳,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广陵那边,也该使使劲了。邵勋又道:这几年洛阳战事频繁,很多漕粮都没能及时运入京中,徐、青、扬三州府库之中当囤积了不少钱粮。即便被烧了一次,再征集一遍又有何难琅琊王还是心向朝廷的,或可由天子下旨,严督广陵度支运粮。琅琊王司马睿现在确实心向朝廷,至少表面上如此。因为王旷率淮南兵入援,在长平全军覆没,吴地士人对支援洛阳比较抵触。但饶是如此,司马睿依然三番五次催促建威将军钱璯率吴兴兵北上,不惜威胁要斩了他,以至于逼得钱璯当场造反。这他妈比全忠还忠啊。荆州今年也水陆转运钱粮进京了。王澄、山简虽然无能,但对朝廷还是拥护的,将荆、湘二州的钱粮搜罗了起来,一部分走水路输至合肥,一部分水陆转运,经南阳北上。邵勋的意思是让朝廷催一催他们,别老盯着合肥这一路。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意思了。原本时空,石勒多半已攻克荥阳,将漕运截断,扬、荆、湘、徐、青五州的钱粮根本不可能入京,洛阳大饥荒会如期上演。我都这么卖力了,收点管理费过分吗家父已在督办此事。王玄说道:但今年未必能成。前后已运数十万斛粮豆入京,洛阳军民先吃着吧。邵勋说道:豫州漕运有我盯着,朝廷无忧也。王玄却有些不信,追问道:下一批真无事无大事。邵勋含糊道。王玄叹了口气。他算是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呢关键他还懂得见好就收,摸清楚你的底线后,还要再揩一把油,真他妈的!王玄都想爆粗口了。风度、风度,他暗暗默念,平复了心情。邵勋悄悄收回落在王玄脸上的目光,心中有数了。于是拉着他的手,笑道:眉子,冬日再来,请伱吃赤豆粥。我吃个屁的赤豆粥!王玄在心中狂骂,暗道要不把大妹送过来,让她和陈侯胡搅蛮缠。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邵勋已拉着王玄来到了田埂上。见到几个队主、营正时,随口打招呼,道:这是王太尉之子,琅琊名士,平生最喜赤豆粥。腊日之时,我将他请来一起喝粥。尔等可要好好干,莫要丢了我的脸。君侯,这地肥着呢,赤豆长得可好了。有人笑道。太尉是天上人,亦知道我等我等落难之时,却不知太尉在何处。张黑皮,噤声,莫要乱说话。众人吵吵嚷嚷,在邵勋面前亦敢嬉皮笑脸,看样子最近的集体劳作让他们与邵勋都混熟了,不再拘谨。是啊,陈侯现在也是天上人,居然能放下架子一起锄草,这样的主君到哪去找况且,大伙的命都是陈侯给的,这就更难得了。王玄轻轻挣开了邵勋的手,看着他走在田埂上,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打招呼,心中很是复杂。他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许多事情。陈侯在这些流民之中,威望渐著。腊日一起吃赤豆粥,可能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来真的。他完全可以想象,隆冬腊日之时,众人围坐在一起,想起半年前易子而食的惨状,痛哭流涕,再看看碗里厚实的赤豆粥,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威望,就是这么来的啊。或许,等到这些流民首领们老的时候,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件事,然后一遍遍地讲给子孙们听。陈侯的遗泽,也能藉此传给他的子孙。世世代代,这不就是一个稳定的封国什么叫根基这就是根基。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士族子弟玩来玩去,到头来都没一个兵家子会玩。此人要成气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