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演武(第1页)
六月二十日,芒山脚下,军士操练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及至午时,司马越带着幕府僚佐赶到,三千人齐声高呼,让正在酝酿战争的司马越欣然大笑。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侍立于司马越身侧,神态恭敬。司马越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糜晃带兵有方,可委重任。何伦任事勤谨,足堪信任。王秉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经常苦练武艺,也是有上进心的。邵勋么,勇将一员,屡屡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惊喜。他还记得那天司马颖黑着个脸的模样,哈哈,实在太解气了。此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才啊,今后要大用、重用。来人。司马越突然喊道。军谘祭酒戴渊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司马越取下覆盖在上面的丝绢,原来是两方印信。他先取出一方,看了看后,交到糜晃手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东海国中尉了。谢大王简拔。糜晃恭敬地接过印信,紧紧握于手中。司马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取过另一方印信,交到邵勋手上,道:君上月便已被举孝廉,现在中尉司马的任命也下来了,印信收好。谢大王简拔。邵勋稳稳接过。余光瞄了一眼,上刻:东海国中尉司马——具体型制可参照南京出土的琅琊国中尉司马印。你现在也算士人了。司马越心情不错,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方今天下鼎沸,用武之地甚多。若能奋力拼杀,积功至六百石,光宗耀祖等闲事也。谨遵大王之命。邵勋回道。其实,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士人。像他这种情况,举了孝廉,做了官,如果儿子、孙辈再有人继续做到他这个程度的话,东海老邵家勉强可称得上寒素门第。就这,还得郡中正给你评才算,不评就不是,顶多算豪强。这其实也是如今很多地方土豪的困境。有的家族明明土地、部曲很多了,超过家业较小的士族,但他们偏偏没有政治地位,没有门第,只能被称为豪人,而不是士人。东汉末年的糜家,就处于这种困境,不然也不会重金赞助刘备,搏一把了。而今天下局势崩坏,门第的影响因素渐小,硬实力(土地、人口、钱粮)的影响因素上升,对于广大没有出身的豪强、豪商们来说,倒是個难得的出头机会。邵勋依稀记得,后世南北朝时期,很多地方土豪自己当幢主乃至军主,带着部曲为各自的朝廷厮杀,可能就是为了提升家门地位,攫取地方权力吧。司马越应该是希望邵勋为了个人前途乃至家世,为他司马家舍命拼杀。好,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更愿意看到晋廷崩溃,打破种姓天花板。大王,操演开始了。从事中郎王承走了过来,禀报道。哦孤要好好看看。司马越哈哈一笑,走到高台前部,倚栏眺望。王承落后一步,瞟了眼邵勋。邵勋目不斜视,似无所觉。从事中郎算是高级幕僚,地位比参军还高一些,按六百石官员的标准发俸。苟晞就曾是司马乂的从事中郎。邵勋感觉王承的目光中情绪很复杂,或许还记得当初吃了好几记老拳的事情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羞辱吧邵勋心底暗笑。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司马越老是招降纳叛,有本事就把吃过我儿郎老拳的人都招过来,看我怕不怕。艹!猎猎风中,上下两军三千将士或持步弓,或举长枪,或执刀盾,成列肃立。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但这是假象,走起来就乱了,毕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才训练了不到五个月。邵勋对此颇有印象。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有过军事经验的外,新人甚至左右都难以分清,不知道挨了他多少鞭子。在那会,训练队列时,几乎一迈步就有人要挨打。训练一个月后,走二十步会乱。训练三个月后,走五十步会乱。现在训练了五个月,走五十步不会乱了,但还是需要停下来重新整理对齐。咚咚咚……鼓声突然间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司马越凭风而立,手搭凉棚。糜晃、何伦、王秉、王导、刘洽、戴渊、王承以及新来的庾亮等人站在后面,努力瞪大眼睛,看着斗场。何伦部两千人以幢为单位,排成了一个小方阵,居于左。王秉部一千人居于右。中间隔着两百步。此时鼓声响起,两军开始相向而行。双方都没有用弓弩,且举着去了枪头的枪杆,先是慢慢踱步,数十步后,随着鼓声节奏一变,他们开始了小步快跑。双方的带队军官不断呼喊,鼓舞士气。上军一方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出身洛阳市人的军士喧哗连连。下军将士则齐声高呼,战斗力如何先不谈,这喊杀声确实非常洪亮,显得士气尤高。咚咚咚……鼓声节奏又一变。双方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上军中东海兵在加速前冲,洛阳市人动作迟缓,阵型稍稍有点脱节了。下军将士则满脸狰狞,仿佛在看着杀父仇人一般。近了,很快近了。下军士卒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陆续放平长矛。在激越的鼓声之中,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杀!长矛直刺而去。对面的军阵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凹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上军垮了……游手好闲的洛阳市人最先被吓破胆,转身就逃。东海兵本还想抵抗一二,但很快被带崩,也跟着跑了。两千人,就这么溃了。菜鸡互啄的战斗,胜负立分。没有任何荡气回肠的反复纠缠,就这么干脆利落。朔风劲吹,旌旗飞舞。司马越看傻了。何伦面红耳赤,羞愧不已。王秉神色复杂,暗暗叹息。糜晃容光焕发,与有荣焉。王导面色阴沉,隐有恼意。刘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庾亮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邵勋。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嘭!司马越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也不知道激动还是生气。众人都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王秉叹了口气。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伱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大王,何将军……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越府第一名将,只能是他了。其他人,多为新附,他不信任。北伐之前,还得先料理了石超。孤话撂在这里,谁若三心二意,逡巡不进,定斩不饶。说完,他拉过糜晃,低声道:子恢,孤任你为‘督洛阳守事,替孤看好后路。国朝有制,派往各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有各种不同的头衔。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糜晃当督洛阳守事,又不持节,是没有权力杀顶撞他的官员、军将的。一般而言,都督、监、督皆可称都督,因为他们都负责一地的军事。但具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无将军衔(四征镇安平)出任都督者,只能称督或监。都督是地方职务,将军是中央职务,以将军衔出任都督,是中央干预地方的一种手段。糜晃的本官太低,连监洛阳守事都不够格,只能是督了。他纯粹就是个弱势都督。但糜晃还是很激动,立刻应下了。司空把后路交托于我,这是何等的信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当糜晃自我感动的时候,司马越却叹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走,带上王妃、世子,撤回东海。若情势紧急,则弃王妃,保世子即可。诺。糜晃心下一颤,应道。司空这是担心邺城不能速下,相持日久,洛阳这边顶不住张方啊。但我这一走,你在前边不也败了么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先干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若得机会,还是众人一起坐下来商量为妙。再有十天半个月,孤就要动手了。说这话时,司马越的声音很低,神色间也有几分犹豫、挣扎,但最终汇聚成一股狠厉。他已经伏低做小那么久,受够了。人生短短数十年,却不知道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他不想等下去了。